2009年10月18日星期日

芳華艷光緩緩散去——記梅艷芳

當年看《胭脂扣》小說版,裡頭的時代空氣還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的,夾雜著香港小姐選舉決賽前夕的熱鬧,沒什麼家國民族,只有歌舞昇平,筆端冷不防透著一絲陰冷,一個石塘咀阿姑穿著雞翼袖旗袍,刨花發蠟往後梳,額前幾根劉海,刺向眼睛,在報館怯怯地要登個尋人啟事——作者後來總在雜文專欄說寫作時,老是有一縷陰界芳魂隱隱在指導,看著那小說也增添陰森鬼氣;逐漸有人說她有「文字問米婆」之稱。

我其實也愛看,只是時間一久,她的字句魔魅緩緩散去,唯殘餘從前的三分機智,可能她經過後來香島大限回歸,那本《630電車之旅》最後一瞥銀燈金粉褪落前的繁華小島,文字裡的熱情之火也就熄滅變冷。

在改編原著為電影擔任過主角的也過世了兩位——梅艷芳在漆黑的寬闊銀幕裡,靜靜以胭脂紙抿嘴唇,身後一牆壁細碎玫瑰花圖案,還沒有死,卻已經像女鬼。珊珊瘦骨,穿著二十年代時裝走在現代的馬路天橋底,格外詭異;「只盼相依,那管見盡遺憾世事,漸老芳華,愛火未滅人面變異」也只有這樣歌詞恰好相配,這歌曲幽幽從煙霧黃泉奈何橋畔唱開來。

老舊報紙裡報導的花寨名花倩影,挖空的鵝蛋橢圓形相框,玉手托腮,眼風微微外飄送。李碧華的話語,「命薄如紙」——梅艷芳不必演,其實就是阮玲玉,後期還替她度身量造飾演平喉女伶「小明星」,只是也因為其人其事皆屬早夭紅顏,不祥之極,不宜接拍,可梅依然一夜盛放燦爛後瞬間凋謝,叫人措手不及。

那一年我在過長堤,未及過海關,手機即傳來梅艷芳猝逝消息,過了關口,就有號外在賣:斗大標題,過往的照片大概準備就緒,如今等到這一刻,閃電排版印刷。是的,不過是一個歌女戲子隕落,最後的拖著星光尾巴也燃燒了好一陣子,然而無從解釋的,我頓覺自己過去的青春時光年少往事也隨之打包裝箱,尾隨濃霧裡的一艘華麗大船入艙,駛向時間不知名的盡頭。身在南端的島國,聽到任何新聞,總覺得不真實。

回到午後天井旁邊的小房間,錄音機劣質喇叭播放所謂的歌曲——用我的愛用我親切笑臉,媚眼輕輸出千縷電,甜蜜去勸勉現狀……聲音也帶著輕微爆岔,可是那個時候只有她演唱時戲劇性十足,永遠歌聲有著故事。

熱情煽動的什麼妖女慾望野獸街,當然是另一個麥當娜,可轉身換一個曲風,也就化為滄桑幽怨的女人。那彷彿是一種氣質的感染力,比起俏麗純情的玉女,淒冷柔情但說不出的感傷,這份複雜的聯想更加吸引人。望著海一片滿懷倦無淚也無言——超乎歲月的一把低吟淺唱,如果粗淺的歸納為舞台女神,也仍然不夠,她似乎借憑嗓音召喚無數個婉轉娥眉的唏噓怨歎。當然她的電影角色也一點不遜色,只不過歌聲裡覓見含淚玫瑰的傳奇,有心事有感觸,哀怨多歡樂少。自有一種奇異的力量,千萬人在歌聲裡洗滌,接近普度慈航了。她唱過《心經》,紅塵氣息全無,竟然空靈純淨,竟由人間到了天上。

還是有人持續學著月球漫步的舞步,我大概只願意記得梅艷芳——普通人無法獲得的福利,肉身早已過去,留下的多少證物,證明其人曾經活過,那歷歷在目的歌聲艷影,如同活在眼前的當下感覺;只是人離魂飄,再與人有親,如今緬懷的口吻幾乎是千篇一律的,因為坐上了神龕,語氣特別恭敬,也全是好話,聽多了實在膩。

不要說了——只倒帶回憶則足矣。記得她白紗一襲,唱起夕陽之歌,淒哀得恍如即將離世,隨風而去,那顫顫喉音已經有點氣息微弱了——每一次看總覺得悵惘。

资料来源 :《东方日报》,《東方文薈》,2009年10月18日,作者 :柳春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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