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0年5月28日星期五

從猶太人看認同



转载自《东方日报。東方文薈》
作者:鄭庭河
日期:2010年5越23日

人類是群居動物,不能獨自生存。從原始人的時代開始,由認同而衍生的我群意識早就存在。早期的認同標準或許比較單純,即以血緣為主,但隨著社會的複雜化,標準就越來越抽像,以至連神話也足以是一種根據(即依信仰為認同標準),如「女媧傳說」、「炎黃傳說」、「宙斯傳說」,以及一些宗教所諭告的,如「上帝的選民」、「亞當的子孫」、「梵天的派生物」等。

認同有助於凝集、鞏固一群體,這對個體和民族的生存及繁衍都非常重要。作為一個相對弱小、分散的族群,猶太人何以能夠在幾千年的被征服和管制過程中,一直維持其民族地位,就和活躍的認同意識息息相關。無論如何,根據歷史記載,被異族同化的猶太人並不少,包括許多知識分子,都寧可放棄猶太教而轉信他教,以融入主流群體——如馬克思的律師父親,就部分基於事業考量而改信路德宗。

然而,令人側目或欽佩的是,世界各地總會有一批猶太中堅份子,死守著猶太傳統,不論落腳何處,都致力於保存及恢復它,尤其是小心翼翼地守護其宗教聖典(如《聖經》和《塔木德》),並致力推行經典教育、培養經典闡釋專才(拉比,Rabbi)。

散居各地的猶太人,就算已喪失了希伯來母語,卻仍能用其他語言來記憶和理解傳統,乃至進一步闡發和宣揚之。近代以來就有許多應用德語或英語研究猶太神學,而成就輝煌的神學家,如科恩、布伯和羅森茨威格等。就算非神學家者,在各人文領域發光發熱的猶太裔學者,多少亦會把自身的傳統有意或無意地傳達出來(如塗爾干)。

其實早在公元前的希臘化時代,斐洛(Philo)就是使用希臘語的猶太神學家,而中世紀時期身處伊斯蘭帝國的猶太裔學者,則普遍使用阿拉伯語,如邁蒙尼德(Maimonides)。猶太裔知識分子能應用主流的知識語言來闡發傳統,的確是非常高超的本領。這不但能維護、延續傳統,也能讓傳統跨出本族範圍而融入更廣大的文明語境,甚至發揮一定的話語影響。

比如確立了一些極為關鍵的西方神學概念的斐洛,便是一個很突出的例子。他所建構的概念,包括「神超出於世界之上」、「邏各斯作為神與人的中介」、「在神的面前人人平等」、「靈魂永生」等,都被基督教神學界所借鑒。

不屈不撓地鑽研傳統

無論如何,即使因作為少數族群的地位,導致猶太人不得不主動融入主流社群,乃至同化於其中,但或許是由於文化中堅份子們殉教式的信念和使命感,以及不屈不撓的文化承傳工作,因而猶太身份一直都是一種活躍的「參照因素」。這加上猶太人經常被歧視、指控、排斥,所以就算本身不情願,猶太身份還是一直被突出、被強調、被課題化。

從中世紀到20世紀中期,歐洲的猶太人,即便努力融入主流社會,但除了長久被限居在猶太人區(ghetto),不得享有同等公民待遇之外,最終更是有600萬人慘遭納粹暴政屠殺。相對而言,中國的猶太人何以多數會被同化?除了因人數極少之外,是否也和中國社會和文化對其他人的相對寬容相干?

且不論一般猶太人的認同意識多少是出於自願,還是被逼的,唯仍不能否認的是:其文化中堅份子們的文化承傳事業,的確是一幅高揚的旗幟、一把嘹亮的號角,以至當今許多已很世俗化的猶太人,多少仍會有一點猶太意識。

在以色列,高度的文化認同感,甚至還令早已「作古」的希伯來語,在許多專家學者和政府的努力下「鹹魚翻身」,變成活生生的國語。

很多二戰後移居以色列的猶太人,母語根本就不是希伯來語,但卻不影響他們認同這足以代表其文化正統的「新」語言。能讓一本已死亡的語言復生,乃反人類文化演進之大潮的,這恐怕也只有「頑固」的猶太人才能辦得到(印尼和新加坡華人或也可從中反思一下)。

摸索認同的多元內涵

其實,由於許多世代的散居各地,今天所謂的猶太人,早已無所謂「純正」血統,所以包括在以色列,各種膚色的猶太人都有。有些自認為猶太人者,其實更是因為信仰猶太教的緣故。比如印度東北和緬甸的Mizo人,雖血緣上更偏向藏族,卻因後來改信猶太教(原本多為基督教徒,更早前則屬萬物有靈信仰者),乃至相信本身是古以色列Manasseh部落之後代,所以不少人如今已「回歸祖國」以色列。

這情形就好像一些血統上應該和華夏人沒什麼直接關係的華南人,也會很光榮地自稱「炎黃子孫」那樣。雖不能否認華南各籍貫族群均有祖先從中原移民南來的歷史,但若說其人在漫長的繁衍過程中,沒混有「南蠻」血統,則很難相信。

不管怎樣,認同本來就是一種主觀的選擇和建構,猶太人也好、漢人也好、「唐人」也好,只要當事者高興,外人的確沒理由拿其血統成分來潑冷水,質疑、嘲諷其「正當性」。

所以不論是「上帝的選民」、「亞當子孫」、「炎黃子孫」、「Anglo-Saxon」、「American」或「French」,都可以是基於文化傾向、文明道統的我群本質主義姿態。只要其不是擺明歧視、排擠,乃至威脅他者,比如德國納粹黨的「Aryans」,或美國三K黨版本的白人認同,則都有其存在的權利。

另外,作為獨立自主的現代人,我不覺得這些認同選擇的可能重疊、交叉、交替、競爭或混合有什麼問題。猶如今天的猶太人,不是每個都是文化同質、同派的,有的屬原教旨主義派(如哈西德派〔Hasidic〕),有的屬保守派,有的屬改革派,有的傾向社會主義(如基布茲集體社區〔Kibbutz〕運動者),有的很世俗化,也有的未必信仰猶太教(如美國所謂的「Jubu」:猶太裔佛教徒),甚至是無神論者。猶太人對本身的認同內質亦在摸索、權衡、爭論、磨合、調適的當兒,內部的多元化則早已是常態。

從猶太人的例子來看,可總結的教訓是:認同是可以延綿不斷、散落回歸,亦可以被悉心重建,同時又多元並存的。猶太人保存傳統的決心和毅力令人驚歎,尤其是把屬於民族傳統核心的經典教育和研究辦得很認真、很精湛。但他們也積極參與鑄造現代性,眾所周知,猶太精英對西方現代性的開拓和圓成,不論是於思想、藝術、工商或科技領域,都貢獻良多。

是以:一個能夠堅持、自重、反省和創造的民族,即使是命途多舛,其認同的價值和相干性,是不會被時代所淘汰或碾碎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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